虹膜 | 你所不知道的「文艺片」
文|magas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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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文艺片」是一种类型。
文艺片 ≠ 艺术片,但在现下的语境中,「文艺片」经常被与「艺术片」的概念混用,或用来指代某种难以明确界定的「小资」、「清新」、「温情」、「浪漫」、「不包含激烈动作」的商业味较淡的商业电影。包括「文艺片」的定义实际上都是成问题的。
下面谈的,是对「文艺片」的历史概念较为正本清源的介绍,而非现今通行的那种理解。
艺术片可以被视为一种产业和创作的模式(mode),而「文艺片」,则是一种中国电影特有的类型(genre)。所以这两个术语实际上是不同层面的应用,但经常存在交叉。
「文艺片」一词,在翻译成英文的时候,经常有两种选择,一种是意译为melodrama(情节剧),一种是音译为wenyipian。两种译法都有问题,音译法老外听不懂,还得解释它的意思,而意译出的「情节剧」也是一个涵义十分模糊的术语,你用一个含混的词解释另一个含混的词,误差经常会很大。
翻译上的为难,正好佐证了「文艺片」这一类型,是华语电影独有的这一事实。
「文」字面上是文学,「艺」字面上是艺术,「片」就是电影,为什么文学加艺术加电影,就成了情节剧?按照西方人对电影情节剧的理解,一般是讲家庭、爱情的故事,人物多愁善感、经历多灾多难、情节巧合夸张、音乐凄婉动人,所以又有women's picture之称,甚至直称「哭片」(weepie)。这确实和我们传统的「文艺片」是差不多的,怪不得这么翻译。
在中国电影史的研究中,文艺电影历来被作为一种特定的准类型范畴,蔡国荣著《中国现代文艺电影研究》(1985)一书中,将文艺片定义为「偏重情绪、情感」的类型,将之限于言情、浪漫主义的范畴中。但叶月瑜认为:「文艺片」和「通俗剧」两者其实很不相似,「通俗剧」讲究戏剧性的展示、情感的夸张表现;「文艺」的概念和文艺小说有着很深的渊源,要实践一定的社会文化功能;回溯至1910年代,文艺小说特别指涉的是俄国、法国等翻译小说。此外,「文艺」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,被视为推进西化的工具。
「文艺」一词事实上是外来语,源自日本,1902年随着鲁迅翻译日本关于欧洲小说的评述,将「文艺」这个名词引入中国的语境。1911年,「文艺」一词在中国已经是普遍被文学界接受的名词。小说理论里面有几个重要特点,跟后来文艺片的产生有很大的关系,特别是中国的鸳鸯蝴蝶派小说。这些特点包括:人物的崇高性、善恶分明的价值判断、讲述域外的风土人情、现代形式与风格,同时必须易读,和日常语言有一定的链接性。总的来说,「文艺」是一个非常具有扩展性的复义词汇,包含文学、艺术、文化;「文艺」是西方的、翻译性和现代性强;「文艺」是现代的、向上提升的,有一定的启示和启蒙作用。五四时期的文艺特别含有浓重的社会性、社会性,力求resist西方列强的侵略,建立一现代的民族民主国家。「文艺」是一个跨语境的实践(a translingual practice),也是跨文化、跨学科的。1924年出版的由徐卓呆编译的《影戏学》(On Shadowplay),已经将「文艺片」列为第十二种电影类型,指称文艺片是把文学(特指西方高尚的小说)电影化后的作品,如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。但这个概念在20年代似乎还未得到普遍应用,提及者少。(叶月瑜:「文艺」作为华语电影研究的概念)
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:张恨水
20年代上海流行的「文明戏」——即根据日本「新戏」本土化改造成的一种舞台戏——也是文艺片的源头。文明戏具备很强的情节剧特征,经常取材爱情、冒险、犯罪的故事。早期中国电影在上海的萌芽,多借鉴文明戏,像郑正秋的「社会片」《孤儿救祖记》,这两者的关系,翻开任何一本中国电影史教科书都会有,不必详述。「社会片」开了30年代「进步电影」的滥觞,猛力批判社会现实,有《神女》、《十字街头》、《马路天使》这些电影。
随着日军全面侵华,「进步电影」烟消云散。在「孤岛时期」,电影创作者特别爱改编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作品,在当时「文艺片」就是指这类从文学改编的电影,而且这一概念已经开始深入人心。
1946年,吴性栽在上海徐家汇独资创办文华影业公司,秉持一条从中小型题材入手,着重表现人物细腻感情的制片方针,大戏剧家曹禺便曾担任文华公司编导。这时,「文艺片」开始专指文华公司出品的这类作品。通常被认为代表中国电影最高艺术水准的《小城之春》,就是费穆为文华所拍,结合其类型特征,称其为「文艺片」当无不可。另外还有曹禺的《艳阳天》。1948年,内战形势紧张,《小城之春》这种「文艺片」被左翼批评家认为消极、无用,于是「文艺片」退潮,社会政治题材的电影变得更为吃香。
《神女》
1949年后,「文艺片」这种类型毫不意外被新成立的政府打入冷宫,《小城之春》在束之高阁三十多年后方才重见天日,幸而「文艺片」的香火由港台电影人尤其是香港延续下去。
五六十年代香港国语电影中著名的「文艺片」包括《不了情》(邵氏,陶秦,关山、林黛)、《蓝与黑》(邵氏,陶秦,关山、林黛)、《星星·月亮·太阳》(电懋,易文,葛兰、尤敏、叶枫)、《何日君再来》(邵氏,秦剑,陈厚、胡燕妮),粤语文艺片有《黛绿年华》(电懋,左几,紫罗莲、梅绮、吴楚帆)、《魂归离恨天》(电懋,左几,张瑛、梅绮)。
根据学者张建德的总结,这个阶段的爱情文艺片,比较注重遵守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,讲究发乎情、止乎礼,男女主人公并非强烈的反叛者,他和女主人公的爱情多受到社会或家庭或道德观念的阻挠,但两人总是保持着情感的纯洁。男主人公在体格和人格上都十分文弱,这或许是受到更早时期「鸳鸯蝴蝶派」中公子哥形象的影响。所以在当时,这种得到女性观众青睐的文弱型男演员十分流行。
或许是受到「鸳鸯蝴蝶派」中公子哥形象的影响,男主人公在体格和人格上都十分文弱。
众所周知,60年代中期,邵氏启动阳刚革命,从此武侠片一统天下,于是「文艺片」慢慢式微。从类型的含义上,「文」与「武」的对立开始凸显,「文艺片」渐渐有了凡是不含武打的影片均算作其中的概念。70年代的香港仍产「文艺片」,只是不如武侠那么醒目了,像《小楼残梦》(邵氏,楚原,凌云、井莉)便是其中代表。我们现在经常说武侠/功夫片是华语电影特有的类型,其实,「文艺片」同样如此,两个类型隐隐然是分庭抗礼的。
随着邵氏的阳刚转型,华语电影的「文艺片」中心移到台湾,导演主要是李行、白景瑞、刘家昌等等,编剧主要是琼瑶,演员主要是「二秦二林」,因为国民党的兵败心理,台湾特有的乡愁文化,使得台湾文艺片比起香港来更加哀怨愁弱。
80年代以后,香港电影进入一个新的腾飞期,被压制多年的「文艺片」开始复兴,许鞍华、张婉婷、陈可辛、关锦鹏……都是「文艺片」代表性导演。值得一提的是王家卫,在国际影坛上,他一直是被视为华语「艺术电影」的领军人物,但如果用类型眼光来看,不妨也将他看作「文艺片」传统的延续,特别是《花样年华》,应该是将「文艺片」传统和「艺术电影」模式结合得非常好的典范。
王家卫的《花样年华》是将「文艺片」传统和「艺术电影」模式结合得非常好的典范。
至于现在为什么「艺术电影」和「文艺片」两个概念的使用被混淆,我觉得可能是因为:香港电影产业长期高度单一化的特征,一直未能孕育出「艺术电影」这种制作模式和市场,所以香港人喜欢把艺术片用他们更熟悉的「文艺片」概念来笼统指代,反正艺术片基本都不涉及武打,也符合「非武即文」的认知,而大陆又受到香港人习惯的影响,故有此说。
编辑|徐寒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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